灵光四溅的下午，听见莫扎特的哀伤

说起来有些不象话，我，因为对莫扎特的生平有先入为主的了解，对他短暂的35年的生命，写了600多首作品震惊不已，也对他穷困潦倒的现实生活震惊不已，以致，我认定他作品中的快乐明媚与他这个人格格不入，也与我自己的生活格格不入，他实在是天神投了凡胎，受尽人间困苦，还笑容灿烂地给众人分派礼物……这样的人，太神圣了吧，神圣得我不敢靠近，于是，干脆把他与巴哈一起，供奉在高处，抬头瞻望，却并不亲近。我需要力量，对付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以及无边无际的浩瀚未来，所以，我爱贝多芬，肖斯塔科维奇，他们令我精力充沛力量无限。 　　我会在失恋的时候听巴哈，巴哈的仁慈能安慰我，令我渐渐安宁，但却不能激荡我的生命。所以，更多的时候，我思念贝多芬，视他为我血液里成长着的人。我记得那年在武汉买他的田园与月光，记得他的音乐带我小心翼翼地爱，记得他狂暴的激情以及多重空间的欢乐……也深深羡慕他耳聋之后心内的光明，羡慕他能在失去听力的情况下，仍能写出贝九这样的交响乐，分明，在他心中，音符就是一个一个有生命的人，有面容，有性格，有脾气，各有特色地舞蹈于他面前，才能令他将它们安排得有如神助……贝多芬，这完全人性的音乐家，磅礴激情，柔软心怀与闲散快活，时刻吸引着我，他在我的身体里住了十年了，以致我固执地不听莫扎特，固执地，以为，莫扎特的欢乐实在有些虚情假意，特别，不真实。直到，这个灵光四溅的下午，林老师介绍我听莫扎特第20号钢琴协奏曲，一切，忽然有了转变。
　　黑胶唱片已经很难得，黑胶唱片里，哈斯基弹奏的钢琴，马克维奇指挥，法国拉摩路乐团演奏的莫扎特第20-24号钢琴协奏曲就更加倍显珍贵。莫扎特的忧伤迎面扑来，如瀑布倾泻，谈不上壮阔，但已从高处倒来，如命运将人推向未知，庞大与精致交相着，有柔软的韧性，如绵长的河流，偶尔到花繁草茂之地，于风光旖旎处轻轻依徊，又到森林峭石间，晶莹，透亮，点点滴落……每一个音符都很饱满，即便愉悦地快乐着，也听到远处，轻轻的忧愁，细细地漾开，如某个江南十月的清晨，曙光即将灿烂，田野仍有清霜，远处迷蒙的薄雾；也如某个四月的薄暮，静谧的花香扑鼻，悄然逗留，世界渐渐苍茫，夜旷天低树，江清月近人，缓缓归家，灯下，舒了一口气，疲惫却在光晕外，隐隐地……
　　宁静背后有着远远的哀伤，这感觉才符合我对莫扎特生平的理解：）他应该是悲欣交集的，不断地悲欣交集……林老师已经感叹得不行：“莫扎特的每一个音符都那么完美，没有一点废话，老柴还有很多的废话，莫扎特又极其懂得收敛，他的表达极自然又美好，很有力量……”他听莫扎特会听得颤抖：）当我听他这么表达他对莫扎特的感情，心想：这怎么可能是个50岁的人呢？他的情绪，那么容易躯体化，象初涉爱情的鹿，会惊慌地跑到森林深处，独自气喘吁吁：）他还不时地听巴哈，不时地，靠巴哈来平衡他的内心：）可见，他酷酷的外表下，有着细腻的，需要安慰的心：）
　　老柴的忧伤非常放肆，绵绵无尽，时间太长，就悲观得令人想死，他确实不如莫扎特克制，此刻的莫扎特把一切概括得得体从容，将技术与艺术处理得行云流水，感情与理智融合得恰如其分……联系他那样的现实生活，确乎令人颤抖。而俄罗斯广袤的大地，本身就有沉重的悲哀：每年都有好几个月被冰雪覆盖，冻土几尺厚！残酷严寒的西伯利亚冬季冷风，几时能令到它的人们欢喜雀跃？我喜欢老柴，因他骨头里绵长的绝望，不是舒曼神经质的气急败坏，而是清晰彻底的绝望：）象电影《日瓦戈医生》那么绝望：（去看看这个电影吧，连摄影，都那么柴可夫斯基！
　　而此刻，莫扎特的结尾干脆有力：）林老师忍不住又打击我：你看，莫扎特的结尾多好：）贝多芬有时是不知道如何结尾的：）——林老师忘记了自己年青的时候也曾喜欢贝多芬：）他与美术的结缘很奇妙：林老师少年的时候，中国没有学校，没有老师，没有学生，只有插队的知识青年，热爱画画，某晚，他去找他们，踩着仄仄的黑暗的楼梯，到小阁楼去找他们，没有光，林老师一步步蹬上木楼梯，首先看见昏黄的光，煤油灯的光，然后看到白色的石膏像，看到明暗与轮廓都极分明的素描画……那一刻，这小小少年的命运，就被钉上了画架，他自小受严格的美术教育，大学里，读的是解放军艺术学院的美术系。有些人的命运，就如上帝之口：要有光，于是，有了光！这一段，要是拍成电影，配曲就用莫扎特的作品，也十分相宜。
　　莫扎特第24号钢琴协奏曲与第20号又有些不同，我忽然很想听《费加罗的婚礼》，它是莫扎特非常出名的作品，在电影《美丽人生》里，滑稽幽默的父亲，不顾一切，在纳粹办公室里放给他的妻子听：）这是多么深刻的导演啊，他懂得，那一刻，没有比《费加罗的婚礼》更适合表达美丽人生：）林老师跟我提起电影《情人》里，快结束的时候，用了肖邦的圆舞曲，他说：“自那以后，所有的圆舞曲都不一样了”，我相信，自那以后，世界有了光，当然不一样：）
　　这个下午，我忽然发现自己鲜艳如花，不停不停地开放，盛大至极，芬芳至极；又饱满如谷仓，被人打开了，哗啦哗啦倒出谷子来，金灿灿的谷子，摊了一地：）临晨两点，脑子里还是钢琴的叮叮当当以及莫扎特跑来跑去的样子：）这天神般的人物，竟在我29岁的时候，以这样突如其来的哀伤打动我：）